当白桦上初三第一次读《红楼梦》读不懂的时候，他搞不清楚林黛玉怎么会是株仙草，快要干死时贾宝玉拿水浇灌救活了她，作者为什么非得要让她来世变成美女用一辈子泪水来还。而为什么又不是一个圆满爱情故事。他从蚂蚁嘴上救下的昆虫从此与他之间又结下了怎样的不解之缘，和小小蚂蚁的来生，会不会存在虎口夺食之牵绊，或者是恨。更别忘记黑齿蛉和天牛原本就是他本己恶作剧从远处抓来故意搁在蚂蚁行进道路上的，本身是进行一场迷一般的游戏，谑浪笑傲，是由他来打破的平衡，布置了圈套。如同上帝跟芸芸众生开等同玩笑罢。每次白桦会不由自主地以贾宝玉自居。那么，如果说同船过渡非得修为五百年，自己和J这种生死缠绵又该是怎样的一种缘分呢。难道真是因果报应。他痴迷于自己不着边际的想法。痛苦着。快活着。并享受着。某个邪恶时刻白桦天性不会一直向善，残忍居然突如其来。看不惯抓到手中的昆虫跟自己作对以及那种毫无道理的道理，来不及细想就扯掉虫子的羽翅和乱蹬乱踢的腿，甚至掰断头，无缘无故地实施上帝的处罚。这样即便一转眼就后悔了，无缘大慈爱也不能再进行假戏真做的补救，只能眼睁睁地、充满无限惶恐地看着事态按部就班继续沿着即定路线发展下去，从而让人深感无能为力的沮丧。把其他虫子给蚂蚁拖，这种最吸引大家的游戏并不是白桦或某个狱中人最先玩开的，小时候多数的人乐此不疲。他俩当时坐在黑色石头上发痴，凝望着长长一线蚂蚁队伍时白桦听他讲起有关自己的故事。李麟晏的嗓门天生尖细，仿佛，烧开水时锅底发出的嘶鸣，呜呜呜怪叫，尖励、颤抖。会平白无故地出一身毛汗，他并不算太宽的额头上全是汗沫。
他会掉回头看，身后会不会有个影子。
是长长夏季的热风。白桦能常常回忆起李麟晏的爱情故事，这些缠绕在他脑际。
在某个最困惑的时间段，白桦甚至觉得自己是喜欢他的（尽管想法短暂，往往突如其来，一转眼即逝，毫无踪迹可寻），并不是喜欢他像半夜刮风（硬挤进墙缝那种）一样的说话声音，也不是贪图他俊郎的外表，好像和这些完全没丝毫关系。当年他觉得愧对J，因为白桦短暂思想出轨了。白桦迷恋他讲故事的神态，他本己躲在那种充满了幻想故事背后的全部内容。当年押送到龙口四合院时李麟晏二十二岁，年龄比白桦小，但他在十六岁的时候就有了性体验，单指男女之间，这事是令人羡慕的。
白桦其实并不晓得那个和他发生关系的是该叫女孩还是女人，他俩谁引领（即使是勾引）谁根本就不重要。白桦还对他唱歌的声音短暂着迷。也许是嫉妒他或她。带着点儿醋意和不甘心。那种歌词也是李麟晏胡乱编的。"凑成的一些乱七八糟句子。"他原话是说。哪怕你就算是见到一个最差劲的女人，母的，母的，前面是急流，是险滩，是无底洞……哈哈，肯定你都会义无反顾扑上去，这种男人才配称得上正常。好像是在打白桦的脸啊！（我根本不敢死盯着他瞧。）
但心尖尖直接颤栗起来。
十六岁的时候你也敢自称男人，白桦明显不知所措，软弱无力地出声冷笑。会让人周身起鸡皮疙瘩。当从对方身体退出来时……缩成一小截，仿佛打败了的勇士，最悲壮的样子，却不肯善罢甘休地想再次鼓足勇气，暗流涌动，你却依然能爱上对方，才是真爱（我生来就一直在等待。伤痛不说明任何问题，我咬牙切齿地再三对自己说，我不觉得痛。不准你叫喊，喊痛。你赶快把眼泪收回去。让泪水之波快速地退潮，返回各自心海）说句实在的，白桦平心静气时就是觉得，这样才符合自然法则。想法并没有错。白桦回头录李麟晏编的歌词大意是：（有一个黑沉沉的夜晚当我们做完了爱以后，我其实并不想离开你，我真的真的完全就不再想离开你，的确并不想离开你的身体呀。我也许马上就要死去。我还想和你继续做爱。我每天都想……我俩就要完蛋。我回忆起了那个夜晚，你比我厉害。所以说我还想和你重来。就让我们每天×五次吧。不想只做一次。我想你应该是了解我的呢。我现在是那么的爱你……但是对我来说，我们的这次分离，是我做人的最大失败。如果能够再次和你做爱，一起对待这份感情，我想我会拼命尽力。永不放弃，永不言败……我的欲望你会懂得？）
也只有李麟晏才编得出如此污秽不堪又荡气回肠的歌词来，那个调调白桦很熟悉，他把歌词装进去，就像是硬塞在一个套子里头，胀鼓鼓的，让人想起××××倔强倨傲的样子。简直令人怀疑他是传抄《少女之心》被抓进来的，才华都用在了这上面。白桦顿时想起自己有个中学老师就因为偷看这本色情小说让人揪住揍了一顿，把他关起来不准回家，不准家属到学校探视他。同学们一个劲朝他猛砸裹着断砖的烂菜叶，后来，白桦不晓得老师被送到哪个农场服刑去了。李麟晏坐在石头上凝望着蚂蚁和一只挣扎的昆虫和白桦背对背，顶着盛夏的阳光，白桦听他继续小声唱道：（"你不要把爱情弄得水太满，必须要懂得知难而退。你也别每天睡得太死，要留点时间做梦。"）
他对白桦说起自己听来的一个浪漫故事。一次夕阳西下时他走在平桥上，抬起头，瞧见个漂亮女孩坐在水泥护栏上，望着水面光芒四射，她周身披着晚霞。他想多美的画面啊！
能画下来就好了。
可惜四合院连跑过的耗子都是公的。
（哎，你这是在干吗？哦，我打算从桥上跳下去。噢，老天，反正你都快死了，让我俩再……他居然答应了他。做完爱后她告诉男的，她有性病是不治之症。直到现在，两个人都坐在桥上发呆。他笑得直喊肚子痛。这些人从小浪荡成性，成天就光知道吃喝玩乐，狐朋狗党的一大堆，去歌吧、夜摊、酗酒、抽烟、打架、赌钱、逗姑娘、偷东西，成天做那种事情为啥会有女朋友喜欢？奇了怪。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在鬼扯！
换一个角度思考，各人有各人不同的生活方式。比如说我吧，不感兴趣的东西就从未碰过，不旅游，不热爱体育，不喜欢跳舞，平时唱歌给自己听，完全也不沾毒品，愿意自己做饭，这样又朴素又简单，孤独成瘾。总之就是不合群。朋友都是玩出来的，在一起才会有感情，我猜想，喜欢交朋友的人性格都比较开朗，吃得亏才打得拢堆。泪水在黑暗中化成蝴蝶掉落的羽翅飘飞，我的心脏在狂风中跳舞，现在却变得无依无靠。
我听见猫头鹰在黑沉沉的枫香树林叫。蜘蛛在织网。扑灯蛾飞白死亡的脚灯。你回过头来张望我的时候，我怀疑，你刚才跟别个做完爱。情敌在哪里？你的表现，让我都弄不懂该跟你闲聊些什么样的话题。
于是，我便想，父母在他的孩子出世之前，可曾想过，是否也要问惊恐的他一声，问他的本意，他到底想不想来到这个世界上。他的本心愿不愿意。我晓得自己处境不够好，所以说，那些人才会接二连三从我身边走掉了。你和她合体就必须要安份守纪，你当了别人老婆就应该死心塌地。彼此可以不再相爱，但绝不要伤害对方。如果爱上我，就请继续，不爱我就各走各的，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精神和肉体一样重要。并非单单为了生殖器。满嘴抹蜜，油腔滑调，心里边想的其实恶浊，鬼话连篇，真假连自己都区别不出来。我厌倦了毫无道理的猜谜游戏。一个没有结果的故事，越想得多，只会噩梦缠身。更多困扰自己。想太多了心肯定就混乱，心一乱，魂魄就散。会变成没有半点重量的行尸走肉。对彼此的感觉会越来越远。喝醉了。好想让你走进我的梦，哪怕是黑白梦境。高墙内的现实击碎了我的梦，这个无眠长夜。本来只想过简简单单、平淡的日子，不需要有多奢华，多喧闹，多么与众不同。大概有人会当面讽刺我没有上进心，也许会有人骂我缺少想法，或者你还会觉得我人生中太多无意义、没意思、甚至无趣的东西，别说精神上，连物质也贫乏。事实上我就是这样，更喜欢这样。我愿意！我总觉得，一个人如果没有任何精神可以支撑的话，再怎样努力都是徒劳无功。又何必感到委屈。何必假装。活着那么累呢。
从不炫耀。不与任何人攀比。只做我原本的自己我感觉到就很好，会走上帝安排好的一条路。任何其他人的闲言碎语跟我这一生又有什么关系呢。时间久了人慢慢会变。一杯苦茶冲水太多次，就变淡了。
生活里的微笑总带着闪烁泪花，这样，也许才能够持久。
我经过小广场。
也许是火车站前面的广场，曲经通幽。听到尖叫，低语似的，潺潺水声，还闻到了花香。我一边走路边扭头张望，看见个开荷花的小小水塘，水源来自一堵陡峭灰岩半壁的深暗洞中，荷塘四周像是垒的假山。这是对苏州园林的拙劣模仿。光线铺在水面，光斑闪耀着亮光。我不知道是不是温泉，因为不少人沉默不语坐在水塘边高低错落石头上，打赤脚，腿同样有长有短，非常古怪的是，差不多的男男女女——甚至有许多打扮妖艳、怪异，穿奇装异服的人，保不住他们来自不同国家，不同朝代；我果然看到一对中东人，一对白人，一对黑人，也许是夫妇，也许是情人；还有两个看起来像同性恋者——双腿打从小腿肚以下一律浸泡水中。我没看到水冒热气。头顶是紫藤架子，紫红色花开得灿烂得不得了。我被连绵起伏花海所围困。刹那间，我确实想起了尸床，感觉到对面这些都是堆山塞海花圈。我急匆匆想从这个地方逃跑。
我冲进的不是火车站候车室，而是一个美术馆的大厅，满墙挂的战争题材油画，莫伊谢延科那种风格，画布上，横七竖八尸体居然冲我接二连三地眨动眼睛。我吓坏了，在大厅里奔跑起来。我不顾一切穿过光线阴森森、闪耀着磷光——我一度幻想这是些飞舞的萤火虫，可当我看到表情各异，悬挂着的，耷头耷脑，保持死时形状，千姿万态的尸体，风一吹，就好像大大小小风铃似的，不停晃动，仿佛丧葬音乐响起，才明白了这是个地底墓穴。也许就是地狱——空旷地，脚下不敢片刻停留，沼泽地带稍停几秒钟人就立马会陷进去。
我奋不顾身朝一个长廊奔去。爬上十几级石灰石台阶，长廊地上几乎再看不到尸体了，两边也没挂一排风铃。又被花海包围。长廊尽头有个后门，冲过去，我脚踏空了。但是我一瞬间获得力量，就像是超人连续几个起落，我立即看清楚车站内停的一长溜平板车，一排一排，无边无际，上头搁着集装箱。就像是个海港码头。
我逃进了一个马路边超市。我挤过超市逼窄的货架，还是没有找到购买车票的地方。那间烂房子太小了，有人大声告诉我——光是听到声音，我看不见说话的人躲在哪个地方。就像从电杆顶端的高音喇叭里某个大人物正在发布战争动员令，一模一样口气。我记得有部二战电影的镜头，仿佛听到的是邱吉尔或者是戴高乐声音——这是个流浪汉收容所。我从旁边长满铁箭草泥巴路上溜了过去，来到个古老小街上。我突然从裤包扯出条像领巾的东西，闻到了呕吐味，才想起有个人晕了车。他吐我一身。
我想在乱糟糟镇上找到当局管理者。
有人抬胳膊用一根食指马上指点我。遥远的地方灰蒙蒙。于是，我过巷穿城，在街口，看到场面虽然说热闹，但都不是我想找的人。那地方在作法事，不久以前发生了一场火灾，附近已烧成大片白地。有的地方还冒灰白和青色残烟，但火星已熄灭。一个像是消防指挥人员在遍地狼藉中走来走去，让我顿时想起拆四合院老监房又遭遇瓢泼大雨。大轰炸。我不晓得烧死人没有？在一片迷濛的低洼地，我总算看到了管理者的办公室，突然犹豫。一间打开门的乱糟糟小屋。）
白桦天亮前第三次醒来时平躺在马士青身边稍稍有点惊讶。梦境活灵活现，他想起梦到那个所谓当局管理者办公室其实是精神病院候诊室，又像铁路工厂长期被大权在握主任盘据的其中一间，那次自己为啥事气急败坏闯入，恰看到主任在捏女工作人员肥肥胖胖的屁股，嘴唇在动，并不耽误安排工作。电风扇从没停过似的嗡嗡叫。现在白桦则竖起耳朵仔细听木格子窗外的奇怪声音。
公鸡扇动羽翅，打鸣。两头猪在猪圈里挤地盘。白桦听到主人（也许是马士青他妈妈和他姨妈）已经起床了，隔着木地板或地板缝传到楼上对话的声音，大家并未刻意压低嗓子，但他连一句都听不懂？听到也能想象她们蹲厨房地上用刀剁猪菜的情形。一个人拉开木板门，到房档头抱柴。
早年间，在龙口大队，每相隔不到十把天，一般总会有某个学员的家属不辞辛苦前来探视（大家叫接见）。有时候，来者会是单独一个，有的时候也会突然就来了好几家，老老少少的一大群人。大礼堂简直热闹得不得了。听说他们途中受阻（原因不外乎是山体滑坡、岩石坍塌中断了公路，班车停运了）在县城、隆江镇、坝芒乡，或者罐罐窑，若等的话时间不够。万般无奈，有些人只好扫兴折返。也有的人坐错了车到了中兴镇，问路都讲不太远，就是够不着麻布河镇。大家见面时笑起来，一直苦笑。"望山跑死马啊！"他们这些人途中借住农家。一住就耽搁了好几天，最后，还非得靠自己两条腿走路。这样一步一挪，爬山涉水，苦不堪言。他们或在旅社、农户家等着通车的混乱消息。他们谈起母猪海和麻布河，谈起自己在农场某个队或监狱的亲人。大家一边暗暗叹息、掉眼泪，一边又觉得同命相怜，互相打气。大家凑和成了朋友，彼此打个伴，给对方壮胆。一路上同行。路太远，又太烂，能够坚持到达目的地来接见的亲属非常少。白桦想起，但每隔几天总会来那样几个。
（当我们坐在马士青家楼下立着三排六根柱子兼作厨房的地上烤木炭火，画家的儿子坐一把小椅子，上半身前倾，把小手握成拳头，眼睛半睁半闭，好像是瞌睡没有睡够一样。火星爆了一次溅起来，他立即躲闪。
大江对岸罗例群山背后无疑就是我坐牢三年的那个农场，我根本不知道到底还有多远。黑人裂开厚嘴唇在抽烟。张思别和画家老婆面无表情，坐椅子上一本正经听故事，各自背靠一根立柱。前模特要了根烟点燃。丁姿和人力资源出门找人了。"我爸带他俩去找组长。"玻璃杯子不够，马士青蹲在地上替大家拿大碗泡茶，抬下巴好像是对我说。）
"不怕路上出危险。"
不怕任何艰难险阻幸运者的勇敢的亲人。甚至，有一些是年轻的媳妇。
见面总爱这样子打招呼。
"噢，啊，你的运气真好，居然还能坐上班车。"
"我的老天爷！"有人大声叫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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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白桦上初三第一次读《红楼梦》读不懂的时候，他搞不清楚林黛玉怎么会是株仙草，快要干死时贾宝玉拿水浇灌救活了她，作者为什么非得要让她来世变成美女用一辈子泪水来还。而为什么又不是一个圆满爱情故事。他从蚂蚁嘴上救下的昆虫从此与他之间又结下了怎样的不解之缘，和小小蚂蚁的来生，会不会存在虎口夺食之牵绊，或者是恨。更别忘记黑齿蛉和天牛原本就是他本己恶作剧从远处抓来故意搁在蚂蚁行进道路上的，本身是进行一场迷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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